○林煜琮
在記憶的長河中，總有一處地方，承載著童年最純粹的歡樂與幻想，那便是龍山腳的古榕。它是歲月的見證者，是我童年的樂園，更是我靈魂深處永遠的天堂。
龍山，舊稱“金龍山”。位于廣東陸豐東海街道，為市區的至高點。據《陸豐縣志》乾隆十年版記載，“金龍山在邑東南二里，即俗名雞籠山?！?/p>
上世紀七十年代，那時我才八、九歲，總愛往龍山那兒跑。山腳處，一棵古老的榕樹靜靜佇立，滄桑的姿態里滿是往事，默默守護著這片土地。它的枝葉繁茂得如同撐起了一片蒼穹，陽光都難以穿透。粗壯的主干一分為三，中間天然形成一塊平坦之地，活脫脫就像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專屬的寶座。榕樹枝條上垂下絲絲縷縷細長的氣根，像老人的胡須在微風中輕輕搖曳。樹皮如溝壑般縱橫交錯，墨綠的青苔厚厚地長在樹上，顯出歲月痕跡。樹根如數十條蜿蜒的虬龍，緊緊盤纏在大地之上，每一道凹凸不平的紋理都在訴說著古老的故事。
老人們常說，這棵榕樹自清朝年間便扎根于此。祖先們遷徙至此，親手種下這樹，祈愿家族根基穩固、福澤世代綿延。從清朝時期的風云變幻，到近代的山河破碎，老榕樹始終頑強地挺立著，見證了這片土地上無數的悲歡離合。
每日清晨，當第一縷陽光穿透薄霧，溫柔地灑向大地，棲息在老榕樹上的群鳥便紛紛振翅高飛。剎那間，撲翅聲、鳥鳴聲交織成一曲熱鬧的清晨之歌。它們在天空中自由盤旋，有的三兩結伴，飛向遠方去覓食；有的則在榕樹周圍低空來回穿梭，像是在守護自己的家園。直至夕陽西下，天邊被染成醉人的橙紅色，鳥兒們成群結隊歸巢，嘰嘰喳喳，仿佛在分享著一天的所見所聞。有的停歇在枝頭，悠然梳理著羽毛；有的鉆進巢中，與同伴親昵依偎，整個榕樹瞬間化作鳥的歡樂天堂。
這棵古榕樹上，偶爾會有小精靈般的小昆蟲悄然降臨。它的頭額伸出長長的鼻子，身形精致，黃、綠、橙等色彩相互交融，就像一幅絢麗的水彩畫，明艷動人；最有趣的是它的形狀，活脫脫就像古代三寸金蓮上的繡鞋，小巧玲瓏；這便是“龍眼雞”，在我們的方言里，它被稱作“令景雞”。樹上還有通體紅彤彤的，形狀恰似精巧小鞋子的“紅鞋蟲” ，在樹干上不緊不慢地爬動，時而稍作停歇，而后又繼續它們的旅程。
兒時的伙伴們，個個都透著無盡的淘氣勁兒，一心想著抓住龍眼雞好好把玩一番?？蛇@龍眼雞機靈得很，哪能輕易就被抓住。那些幸運抓到的小伙伴，興奮得滿臉通紅，眼睛里閃爍著喜悅的光芒，趕忙找來長長的線，小心翼翼地綁住龍眼雞的鼻子。隨后，猛地一松手，看著它撲騰著翅膀飛起來，就像捧著寶物一般，在朋友們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。而抓不到龍眼雞的，常常把紅鞋蟲從樹上抓下來，趁人不注意，悄悄放在其他小伙伴的脖子衣領里。膽小的孩子立刻被嚇得“哇哇”大叫，而惡作劇得逞的孩子則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，嘴里還唱著古老的童謠：“令景雞穿紅鞋，紅鞋紅靴靴，拜領（你）爹，領（你）爹免你拜，拜韭菜，韭菜十二叢……”
母親曾嚴肅地告誡我：“老榕樹被尊稱為‘榕公’，有靈氣，能庇佑人們四季平安，小孩子不能到樹上玩耍?！比欢?，孩子的好奇心和貪玩的天性總是難以抑制。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，小伙伴們便偷偷在樹下集合。年紀稍大的孩子，手腳敏捷得像小猴子，“嗖”的一下就爬上了樹，站在那“寶座”之上，居高臨下，扯著嗓子大喊：“大將軍在此，爾等聽令！”那神氣的模樣，仿佛真成了統率千軍萬馬的將軍。年紀小的孩子只能在樹下急得抓耳撓腮，滿臉寫滿了羨慕。
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，我沒能抵擋住“寶座”的誘惑，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爬了上去，半躺在上面。抬頭仰望，湛藍的天空如同一塊巨大的藍寶石，陽光從葉縫漏下，在地上投出斑駁光點，形成千條萬條五彩斑斕的光線，照在臉上，暖融融的，舒服極了。
突然，一只小鳥飛進我的視野。它渾身墨綠羽毛，眼睛又黑又亮，尖尖的嘴邊上有一道黃邊。翅膀紅黃交錯，在太陽下格外顯眼，胸口是橙黃色，肚子和尾巴尖的羽毛泛著黃綠。當時我特別好奇，一直琢磨這是什么鳥，后來想想，沒準兒是只相思鳥。
小鳥在枝頭歡快雀躍，時而振翅疾飛，時而跳躍穿梭，靈動活潑的模樣撓得我心尖發癢，不知不覺間，心底的貪念悄然滋生，只想再靠近些，將它捉回家去。我小心翼翼地繼續向上攀爬，可樹干實在太陡峭了，只能竭盡全力抓緊樹身。隨即，樹枝開始搖晃起來，樹葉簌簌地飄落，小圓珠般的榕樹果也紛紛掉落在地。那只小鳥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不輕，像離弦的箭一般，瞬間飛走了。我望著空蕩蕩的樹枝，滿心失落，只能無奈地爬回“寶座”，重新躺了下來，心里還在不停地想著那只漂亮的小鳥，暗自思忖不知何時才能再次見到它。
午時，天氣突變，陽光變得愈發熾熱，一大片烏云迅速聚集，轉眼間就將太陽遮得嚴嚴實實。緊接著，雨點“嘀嘀嗒嗒”落下，我趕忙跳下樹，一路小跑著回家。當晚，雨下個不停，狂風呼嘯，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掀翻。我躺在床上，翻來覆去難以入眠，心里一直惦記著那只小鳥：“在這樣的狂風暴雨中，它會不會遇到危險？鳥巢還牢固嗎？”
第二天清晨，天剛蒙蒙亮，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向山畔，空氣中彌漫著清新濕潤的氣息，地上鋪滿了層層疊疊的落葉，踩上去軟綿綿的，發出輕微的“沙沙”聲。老榕樹經過風雨的洗禮，榕葉變得更加翠綠欲滴。仰頭望去，鳥巢穩穩地掛在枝頭，安然無恙，那只小鳥依然在上面歡快地跳躍、歌唱?？吹竭@一幕，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，一種如釋重負的喜悅涌上心頭。
古老的榕樹根系穩固土壤，枝葉凈化空氣，是眾多生物的棲息家園。然而，時光流轉，如今我再次來到老榕樹下，眼前的景象卻讓我滿心悵惘。周邊，巍峨殿宇拔地而起，鱗次櫛比的屋舍將這片土地層層環繞。老榕樹終究沒能躲過被砍伐的命運，曾經那片濃蔭蔽日的清涼天地已不復存在，只剩下那枯干的“寶座”在風中孤獨地顫立，宛如在無聲地訴說著往昔的熱鬧與繁華。那些色彩艷麗的龍眼雞、紅鞋蟲無跡可尋，曾經群鳥飛起、回巢的熱鬧場景再也不見，可愛的小鳥，也不知飛去了何處，再也尋覓不到它的蹤影。
或許，這便是成長與發展的代價，在時代的浪潮里，童年的純真與自然的美好被漸漸淹沒。但那棵古榕，那片曾經的天堂，將永遠在我心底熠熠生輝，成為我靈魂深處最溫暖的慰藉，時刻提醒我，在前行的路上，莫要忘卻那些純粹的美好，莫讓心靈的樂園荒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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