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勞小穎
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鄉下,童年沒有行囊。最初的書包,不過是一塊洗得發白、邊緣起毛的舊布,對角折好,麻繩一捆,斜挎肩上。后來不知是哪個阿哥用剩,還是阿媽拼湊零碎布頭縫的,得了一個單薄褪色的布袋子。它輕飄飄地懸在身側,里面裝著兩本書、一個薄本、一支握不住的鉛筆頭,也盛著我逃離沉重家門的全部念想。
天邊剛透出蟹殼青,我便赤腳出門。布袋拍打著腿側,腳步卻輕快——它是我一天里最輕巧的盼頭,躲開家中那口悶聲不響的愁鍋,鉆進簡陋校舍鬧哄哄的人氣里。黃泥夯的墻,裂著深深淺淺的口子,風一過,簌簌掉土渣;窗欞糊的紙早已七零八落,殘片在風里瑟瑟發抖。粵西的冬天,冷得刁鉆。風從破窗洞、墻裂縫里鉆進來,手腳凍得紅腫發麻,寫字時鉛筆頭指間打滑,字跡歪歪扭扭。身上穿的,永遠是阿哥阿姐的舊衣,寬大空蕩,補丁疊著補丁,再厚的“千層衣”,也抵不住無孔不入的濕寒。那冷,是刻進骨頭里的。許多年后想起,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股僵硬的鈍痛。
家里的日子,沉得像村口那盤老石磨,碾著看不見頭的愁。阿爸在鄰鄉小學教書,那點薄如窗紙的薪水,要糊住一家七張嘴。阿媽是生產隊里掙工分的主力,天不亮就下田,頂著毒日或冷雨,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機器。可再拼命,也架不住家里吃飯的嘴多,能掙工分的勞力少。年底生產隊算賬,“超支”兩字,就像兩塊冰冷的巨石,壓在阿爸阿媽的胸口,讓家里的灶火都燒得畏畏縮縮。我們這群“細蚊仔”,也早早學會了縮著脖子,連喘氣都不敢大聲。
阿媽像個被鞭子抽著轉的陀螺,灶臺、田埂、縫紉機,是她生命里永不停止的三個點。昏暗的煤油燈下,阿媽的脊背彎成一張弓,腳板用力踩著縫紉機踏板。“嗒嗒嗒”的聲音,是那個年代最恒久的背景音。這聲音鉆進耳朵里,是辛酸,是疲憊,也是深夜里唯一的一點活氣。灶膛里燒的禾稈草,煙嗆得阿媽彎下腰,咳得撕心裂肺。我們幾個餓得前胸貼后背的“細蚊仔”,圍著灶臺轉,直盯著那口冒著熱氣的大鐵鍋,盼著快點喝上稀粥水。
放學回家那條黃泥路,是我一天中短暫的透氣孔。路邊的野草閑花,供銷社的玻璃柜臺,是我灰撲撲世界里的一點彩色。柜臺里擺放的小人書,花花綠綠的封面,畫著《西游記》《三國演義》的人物。孫悟空的金箍棒、關公的大刀,在我眼里閃著異光。我常常踮起腳尖,臉緊貼冰冷的玻璃,貪婪地看著那些畫片,鼻尖壓得扁扁的。一個大膽又充滿罪惡感的念頭在心里瘋長。終于,我瞅準阿媽還在田里的空檔,顫抖的手伸進那個裝雞蛋的小竹籃,摸出一個還帶著母雞體溫的雞蛋,緊緊攥在手心,貼著肚皮藏好,向供銷社一路狂奔。一個雞蛋!七分錢!換一本夢寐以求的小人書!當那本小小的書落進手心,那一刻的狂喜,像電流竄遍全身,沖得我暈乎乎,像抱住了世界最璀璨的珍寶。
偷來的歡愉,就像灶膛里跳動的火苗,美麗卻短暫。沒過幾天,阿媽就發現了。她揪住我的后衣領。竹掃帚“啪”地一聲悶響,抽在我的小腿肚上,一陣鉆心的痛楚瞬間炸開。阿媽的眼圈唰地紅了,淚水在眼眶里打轉:“你個敗家精!死妹釘!知不知家里‘超支’多少?那雞蛋是換鹽巴,換燈油的錢啊!” 那淚光,像燒紅的針,刺穿了我偷來的喜悅。
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童年,底色是沉重的泥土黃,是“超支”的陰霾灰。它浸透了勞作的咸澀汗水,混合著灶膛的煙火氣和永遠填不飽肚子的饑腸轆轆。然而,就在這沉重與匱乏的縫隙里,總有些微小的光點,在頑強地閃爍、跳動。正是這粗糲又堅韌的微光,支撐著我們,像石縫里的小草,在絕望的土壤深處,用淚水澆灌,拱出了一小片屬于自己的綠意。這綠意,便是時光也無法風化的,生命最初的韌性與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