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萬慧玲
民間俗語“按下葫蘆起來瓢”,用最尋常的生活畫面,道盡了古往今來一個解不開的困局——當我們奮力解決一個問題時,另一個麻煩常常不期而至。
關于這句老話的由來,坊間流傳著不少故事。一說源于日常取水的無奈:舊時水缸盛水,舀水的瓢多用老葫蘆一剖兩半制成,輕飄飄浮在水面。想多舀些水,就得使勁把這瓢按下去,可剛壓住這頭,那頭就倔強地翹起來,任你怎么折騰,也難以讓它服服帖帖沉在水里,順順當當裝滿水。這份日常勞作里的徒勞,漸漸凝成了“按下葫蘆起來瓢”的俗語,專說那顧頭不顧尾的窘迫。
另一則故事講個賣瓢的商販。某日在市集正忙,一個葫蘆骨碌滾落地上。他慌忙放下手里的瓢去撿,剛一彎腰,攤上另一個瓢又“啪嗒”摔下。手忙腳亂拾起瓢,一抬眼,另一個葫蘆眼看著又要滾落……如此反復,他被這沒完沒了的掉落纏住,左支右絀,狼狽不堪。這情形傳開,便成了那句俗語,活畫出事情一件趕一件、按下這頭起了那頭的忙亂。
這種捉襟見肘的困境,像水波般在歷史的長河里漾開,映著人世決策的艱難與世情的復雜。
回溯唐朝貞觀年間,朝廷為打破世家大族把持官場,力推科舉取士,這便按下了“門閥壟斷”的葫蘆。憑詩賦策論,寒門士子得以晉身,一時人才似有流通。誰知,新問題隨之浮起:科舉重文采輕實務,引得舉國上下爭相鉆研詩詞格律,真能治國理政的學問反倒被冷落;科舉考試的激烈競爭,更催生了請托、舞弊之風暗涌,權貴子弟借機鉆營,寒門子弟的窄路反被擠得更窄,這便是浮起了“新不公”的瓢。原本求個公平,結果卻釀出新的不平。
市井巷陌間的“葫蘆瓢”困局,浸潤著最鮮活的人間煙火。尋常人家過日子,何嘗不是這般顧此失彼?為了生計日夜奔忙,熬夜加班成了常態,好不容易按住“生計”的葫蘆,卻驚覺孩子的功課早已落下,陪伴親人的時光也在指縫間悄然溜走,“親情”的瓢便這么浮了起來;整日周旋于各類應酬,在人情世故中疲于應付,勉強按住“人脈”的葫蘆,回頭卻發現老友間的聯系日漸稀疏,連說知心話的人都難尋,“知己”的瓢又冒了出來。這些藏在生活褶皺里的無奈,與歷史長河中的種種困境遙相呼應,共同勾勒出人生百態的真實模樣。
兩千年前的老子,一句“反者道之動”,早已點破這失衡的根由:萬事萬物,總在向對立面流轉,強壓硬按,適得其反。就像妄想用巨石壓住葫蘆,那瓢必在別處彈得更高。莊子在《外物》篇里,更借“激西江之水救涸轍之鮒”的寓言,譏諷世人“就事論事”的短淺——只盯著眼前那個葫蘆,哪管身后池塘已干涸?
這般哲思,在文脈里浸潤發酵。蘇軾貶謫黃州,于《赤壁賦》中喟嘆:“天地之間,物各有主?!迸c其耗盡力氣去按那按不住的葫蘆,不如看開些,“茍非吾之所有,雖一毫而莫取”。曹雪芹一部《紅樓夢》,借大觀園盛衰道盡“月滿則虧,水滿則溢”的至理:賈府傾盡全力,想用權勢按住所衰敗的葫蘆,未承想,奢靡的浪頭已托起了抄家的巨瓢。
步入工業文明時代,“葫蘆與瓢” 的困境愈發復雜。某化工企業為治理廢水污染,投入巨資建設污水處理廠,卻因設備耗電過高,偷偷更換低功率裝置,導致廢氣排放超標;某城市為改善交通擁堵,大力修建高架橋,道路通行能力確實得到提升。然而,高架橋的建設破壞了周邊的歷史街區風貌,引發市民對城市文化傳承的擔憂;在教育領域,某學校為提高學生的考試成績,增加作業量和考試頻率,短期內成績有所提升,但長期下來,學生近視率上升,心理健康問題頻發,綜合素質發展也被忽視;社交媒體平臺為提高用戶活躍度,推出各種熱門話題和推薦算法,吸引大量用戶停留互動,卻導致低俗內容、不實信息鉆空子,用戶陷入信息繭房,社會認知分歧加大。
“按下葫蘆起來瓢”始終是人類難以逃避的命題。但它不是失敗的標簽,而是成長的刻度。當我們終于放下“完美按住所有葫蘆”的癡念,學會與失衡共處,在起伏中尋找動態的平衡,或許才真正讀懂了生活的智慧。江河允許浪花有起有伏,而我們,也該在葫蘆與瓢的永恒循環中,尋到屬于自己的潮汐節奏。